那場我無法記憶的家族旅行

Desdemain
Mar 7, 2023

《Aftersun》對影像的意識之強烈,使得影像成為這部電影無可忽略的元素。這展現在一幕細碎的段落,和另外一幕顯然可見的段落:在播放過兩段作為電影核心的家庭影帶不久,我們隨著Calum父女來到渡假飯店的泳池邊,Sophie翻著書,無意識地唸出「digital camera」。另外一幕也是電影的高潮,Sophie在飯店房間拿起攝影機對準陽台上的爸爸,電視螢幕投放出攝影機錄下的影像,螢幕後方的鏡子則倒映著Sophie拿著攝影機的身影。無庸置疑,攝影機在這部電影中舉足輕重,它幾乎是這最後一趟家族旅行唯一留下的痕跡,是解讀與憑悼記憶的唯一根據。這趟家族旅行需要攝影機,因為它無法在當下完成,而必須被寄存在影像之中,留待餘後。

值得注意的是,首先,留存影像是在旅行發生當下開始流行的數位攝影機,這也意味著影像在此是訊號,而不是膠卷上的粒子,這表明這段記憶從未擁有足以證明它存在的物理憑證(它不是可以被寄放在檔案室的膠卷),也因此使記憶模糊的絕非物質的變化。其次,作為敘事者的Sophie對於自身的目光擁有明確的意識,她清楚表明這一切的記憶都來自她的視線,同時透過鏡面、鏡頭、螢幕等介面重重折射,在影像之中變形。遠離於介面的,是那些攝影機失效的破防時刻,父親不堪忍受而要求她停止紀錄的瞬間。

無法被記錄下來的正是值得深究的可疑之處,無法碰觸的傷口核心,這全都僅能靠著零碎的記憶拼湊。這些影像碰不到的角落觸動了影像,使它被回放的觀看者所驅動。影像成為了痕跡,它發揮表意文字的力量,為記憶紀錄、歸檔,拉牽出沒有被錄攝下來的片段。

不,影像在此處當然不是用來佐證真相的憑據,而是一種見證的目光。正因為Sophie對這段記憶所能做的僅是解讀,她重複播放的影像、她因著影像勾連起的記憶,就不可能是那一趟旅行的真相。

已有許多評論清楚指出,這道不可觸碰的傷痕來自父親Calum的酷兒經驗:Sophie從陽台窺見擁吻的男孩、深夜裡父親在陽台獨舞的姿態、他肩上無端出現的傷口、淹沒在銳舞派對光影的狂舞。或許真正關鍵的問題並不在於指出傷痕所在,而在於,為什麼這段記憶必須延遲到二十年後才能談起?為什麼,總是僅能憑藉著片段的痕跡,曲曲折折的重返記憶的原址?

可以理所當然的說,是時代使人緘默。但這部電影處理記憶的方式,早已清清楚楚表明,傷痕即是酷兒記憶的本體,對酷兒而言留存記憶的唯一方式,就是讓它以痕跡的形式存在。於此同時,也僅有寄存在影像之中,才可能帶著距離回看,也才可能論及修復與舒緩。並且正是因為Sophie永遠無法還原真實的影像,也無法「記得」那一趟彌足珍貴的家庭旅行,記憶中的傷痛才可能真正被解放。

從未來回看,是拒絕讓過去決定此刻,並且刻意透過追憶,讓後來的重組、重新紀錄,改造過去的心理現實。這即是片名aftersun的效用:在日常用語中,它可以指曬後修復乳液,保護曬傷的皮膚,讓它慢慢長出新的。這也是何以導演不惜破壞電影的結構,也要生硬放進成年Sophie在銳舞派對中凝視父親的畫面,因為她必須透過這樣的凝視,強烈地聲明,這些追憶絕對不是關於過去的證明,也不是對於父親的救贖,而是對自己的。

電影中出現的總是父親為Sophie塗抹防曬乳的畫面,作為酷兒的成年Sophie,透過影向將記憶中父親的防曬乳,變成了曬後修護乳。父親是唯一一個為她塗上防曬乳液的成年人,他告訴她無論是派對、男人或者嗑藥都能被允許談論,然而在當下Sophie並不能辨識這些話語的貴重意義,它必然只能在受傷過後才能發揮效用。對於成長在禁忌之中的酷兒來說這何其難得 — — 無論什麼時代,但凡作為酷兒,多少擁有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生活。

不足為外人道的生活,使得酷兒的記憶長久被留置在安全的範圍之外,必然要留待餘後,並且只能以曬後修護,而無法預先防曬。它無法在當下被談論,僅能留存在傷口一般可疑的罅隙之中。作為事件後遺的影像,使得這些罅隙裡的記憶得以在未來被重新考掘 — — 並非透過完整封存來證實它的存在,而是透過另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方式,將它重新活過一次。正因為它總是一再地「重新活過」,酷兒的記憶也因此不具備傳承性,也不適用檔案的保存邏輯,相反的,它存在的形式正是對於歷史根本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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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demain

一名雜食者的習作。文章散見於《藝術家》、典藏「Artouch」、《幼獅文藝》、《聯合文學》、《歷史文物》、「放映週報」與各展覽專刊。 dieweltvongestern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