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景的人」:片段的速記

Desdemain
Apr 23, 2021

隨著「復返團隊」走過八十年前方慶綿走過的路徑,當下確實帶著重返過往的激動。大型相機、玻璃乾版、銀鹽鑄成的手鐲,甚至於從展場上方傳來的聲音,無一不在證成影像曾經存在。更不要說,李旭彬與你哥影視社循著方慶綿足跡拍下的影像,以及散佈展場中字卡上的陳述,如何以創作者的身體與視線,又或者「影像的內在時間」與之對位,透過當代的眼光讓時間顯影、讓路徑成形。彷彿透過這些歷史的證物、尋訪的路徑,我也能重新回到影像所指示的彼處。

即使在展覽種種細節之中都能看見清晰的當代意識,卻仍然難免看見「復返」之中對影像的鄉愁,甚至是對歷史的鄉愁。對位的視線之所以能夠成立,正是因為凝望者設想了一種確實存在的過去、可供重返的路徑,而種種復返的嘗試、追尋的姿態,又或是藉以留駐(重現?)歷史、作為證明的文物與影像,卻反倒一再證明了接近歷史的不可能。

這或許就是當代的矛盾 — — 人們清醒地意識到真實的歷史並不存在,卻又無法抗拒重返真實的誘惑。「捕風景的人」所展示的山岳攝影,其素樸而古典的影像特性即突顯出這道難題:我們能如何理解影像?

在這裡影像是物質(攝影家使用過的相機、登山工具、相關報導文獻,甚至是銀鹽的殘餘),是空間(山岳在展場中的方向對位),是聲音(口述錄音),是「復返團隊」意圖重訪攝影家足跡的視線與身體感覺。這或許是面對相對陌生的山岳攝影之時,當代創作者與策展者所能給出的暫時解答。

「捕風景的人」的細膩處理,讓這些暫時的解答不那麼簡單,而是留下進一步思索的縫隙。展場裡我遭遇兩個有趣的時刻:在攝影之前,一對老夫婦指著照片裡的山岳回想他們所見過的同一片風景;在牆的另一面,我則在來來回回觀看阿里山觀光景點的照片之時,隱隱約約聽見從上方傳來的人聲,並且在忽遠乎近、忽明忽滅的聲音之中,試圖「對位」,找到一個可以清楚聽見聲音的位置。

我當然無法追究那對夫婦回憶裡的風景,也不可能聽清口述的內容,唯一能夠捕捉到的僅是一片總是對不到焦的模糊風景。

意識到對歷史不準確與模糊的認知,以及在這之中自己不斷指認與對位的意圖,讓我有機會去追問:何以在此刻,我們仍然無法避免對於真實的迷戀?何以在意識到不可能重現歷史的同時,仍然試圖撿拾與拼湊它的碎片?或者我們迷戀的,是自己永遠無法捕捉真實的認知?

倘使更進一步讓「我們能如何理解影像」往前推進,去問「我們『還能』如何理解影像」,在當代,人們仍然執迷於描摹風景、具現軌跡、復返過去的矛盾會更加清晰。「捕風景的人」姿態乍似懷舊,我仍看見它迂迴地遞出這樣的問句。

返回八十年前的起點、遇見影像的初始,當然不只是為了重返現場,或是去捕捉也許根本不存在的歷史風景,反倒是在這種徒勞的復返之中看見,作為當代人,我們如何仍然帶著這種十足矛盾的態度,一面藉由回望的時差標誌著自己的清醒,又一面無法豁免於在影像之中捕捉真實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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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demain

一名雜食者的習作。文章散見於《藝術家》、典藏「Artouch」、《幼獅文藝》、《聯合文學》、《歷史文物》、「放映週報」與各展覽專刊。 dieweltvongestern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