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ftersun》對影像的意識之強烈,使得影像成為這部電影無可忽略的元素。這展現在一幕細碎的段落,和另外一幕顯然可見的段落:在播放過兩段作為電影核心的家庭影帶不久,我們隨著Calum父女來到渡假飯店的泳池邊,Sophie翻著書,無意識地唸出「digital camera」。另外一幕也是電影的高潮,Sophie在飯店房間拿起攝影機對準陽台上的爸爸,電視螢幕投放出攝影機錄下的影像,螢幕後方的鏡子則倒映著Sophie拿著攝影機的身影。無庸置疑,攝影機在這部電影中舉足輕重,它幾乎是這最後一趟家族旅行唯一留下的痕跡,是解讀與憑悼記憶的唯一根據。這趟家族旅行需要攝影機,因為它無法在當下完成,而必須被寄存在影像之中,留待餘後。 值得注意的是,首先,留存影像是在旅行發生當下開始流行的數位攝影機,這也意味著影像在此是訊號,而不是膠卷上的粒子,這表明這段記憶從未擁有足以證明它存在的物理憑證(它不是可以被寄放在檔案室的膠卷),也因此使記憶模糊的絕非物質的變化。其次,作為敘事者的Sophie對於自身的目光擁有明確的意識,她清楚表明這一切的記憶都來自她的視線,同時透過鏡面、鏡頭、螢幕等介面重重折射,在影像之中變形。遠離於介面的,是那些攝影機失效的破防時刻,父親不堪忍受而要求她停止紀錄的瞬間。

那場我無法記憶的家族旅行
那場我無法記憶的家族旅行

撰文/許楚君(原刊於藝術家雜誌 2021年10月號) 李立中對台灣賽鴿史的研究源自於他對鴿子歸巢本能的迷戀。從〈望你早歸〉、〈天使望鄉〉開始,他以鴿子歸巢投射的心情,到〈竹篙山戰役與紅腳笭〉 「台灣空戰記事」系列 他則長期以實際的馴鴿實踐,深入賽鴿文化,不只以攝影紀錄鴿子返巢的飛行軌跡,更進一步將台灣賽鴿放置在歷史脈絡之中。 在「台灣空戰記事」系列,李立中重溯/重塑了一段罕為人知的台灣軍鴿史。他收集史料,追溯1944年台灣空戰中參與期間的台灣軍鴿,以及隨政權轉移與開發衝擊而逐漸凋零的飛雁新村(位於台南市永康區六甲頂的空軍眷村);與此同時,更讓他長期馴養的賽鴿循著歷史紀錄中的路徑,走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台灣空戰發生的上空,透過鴿背上的攝影機為之賦予新的詮釋。 虛構賽鴿史:一份喑啞文件的回聲 高俊宏在〈動物並不假清高:關於李立中與他的鴿子計畫〉[1]一文論及李立中,認為他的作品深具回望歷史的潛質,不僅在於對歷史空缺的補白,更在於不困居「展演」殖民悲情的異質生產。考掘歷史顯然不應是藝術家的任務,而在於作品究竟是以何種姿態「回到」歷史,又如何在作品之中呈現出自身與歷史之間的距離。

原刊載於典藏Artouch 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2019)有一點曾被細緻地突顯出來:艾洛伊斯(Héloïse)為女僕蘇菲(Sophie)墮胎的場景深所震撼,她在蘇菲稍稍康復之後,要求重新搬演這一幕,並由畫家瑪麗安(Marianne)畫下來,因為這對女性而言,也是至關重要的一幕。相較於瑪麗安繼承父志、心所嚮往的歷史畫,蘇菲墮胎的場景,僅被以極小的畫幅、在昏暗而零亂的房間裡倉促完成。 在有限的尺幅之內說著小故事,當然不僅是當代人輕易就能斷言的「反抗大敘事」,更意味著不可忽視的事實:陰性敘事從來被擠迫在那些無關緊要的角落,長成一種無關緊要的模樣。 這也是郭俞平一系列以「女兒」(Daughters)為名的作品,所採取的明確形制。在谷公館的展出中,她以棉紙與壓克力顏料繪製小幅畫作,多半只是用裝訂簡單夾固定在壓克力板上。 畫作裡的內容恍然是起源神話,女體(或性別未明的人體)在無人的荒野之中行走、在狂風之中漫遊、在叢生雜草間休憩、在黑暗的夜幕中飄浮⋯⋯。無論是開闢蒙鴻的初始,或者難對人言的月事、私密而混沌的慾望與情緒,女兒們生命中經歷的種種困惑、疼痛、喜悅與悲傷,都盛裝在小尺幅的畫紙上,既輕且重。這些小事並不需要如歷史神話,被描繪為鴻篇巨製巨製,反倒是這樣帶著毛邊的棉紙,才足以表現她們仍未、也難以被納入正史的位置。

Desdemain

一名雜食者的習作。文章散見於《藝術家》、典藏「Artouch」、《幼獅文藝》、《聯合文學》、《歷史文物》、「放映週報」與各展覽專刊。 dieweltvongestern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