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光的肉身:北師美術館「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

Desdemain
Feb 19,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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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載於《藝術家》561期,2022年2月號

撰文/許楚君.圖版提供/北師美術館

黃土水,甘露水(局部),1921, 大理石, 80×40×170cm ,文化部藏(攝影:施清元)

距離台灣文化協會(以下簡稱 「文協」)成立一百年後,正逢黃土水〈甘露水〉等作重新出土,「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 覺」(以下簡稱「光」)在曾經歷「北師學潮」風起雲湧的北師美術館,展出1920年代台灣,在世界思潮衝擊之下,所誕生的繪畫、雕刻、小說、新劇與電影。 在沉澱百年之後,台灣人終於能指認曙光乍現的一刻,並且以塵封多年的〈甘露水〉,那昂揚向上的身姿,做為具體的歷史形象,賦予這一時刻清晰的定位。

黃土水〈出生於台灣〉(攝影:施清元)

面對這道曙光,「光」的展出卻並未落於對啟蒙天真的讚頌, 而在展覽中透過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 〈何謂同時代?〉的一段引文, 提示了進入這段生機蓬勃的歷史,一道未必容易,卻更為清醒的途徑。

阿岡本提及:成為同時代人,意味著「不但有能力保持對時代黑暗的凝視,還有能力在黑暗中感知那朝向我們、 卻又無限地與我們拉開距離的光」。他在此處所提出的「同時代人」,不僅是去看見純粹的光明,更是重新潛入黑暗,從中探見無限遠離的「光」。

因此,這檔展覽在看見1920年代台灣知識份子與藝術家們走向世界的昂揚步伐同時,也不忘時時提示一體兩面的陰翳——1930年代文協分裂的轉折、戰間至戰後對左翼思想的壓抑,乃至戰後威權體制的殘影, 無時無刻不浮現在「光」的每一處角落。

天亮之前,搖搖晃晃的肉身

黃土水〈甘露水〉於展場一景(攝影:張國耀)

〈甘露水〉的發現與修復,是此次展覽頗受矚目的焦點之一。這座由黃土水所創作的女性裸像,讓藝術家在1921年二度入選東京帝國美術展覽會,成為台灣藝術家踏向外部世界的重要象徵。這座雕像在戰後失蹤多時,向來只存在於模糊的帝展檔案照片,直至2021年才由守藏多年的張家,在幾經考量後交予文化部永久典藏,並由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榮譽教授林曼麗主持,請來曾修復黃土水〈少女胸像〉的專家森純一,讓〈甘露水〉重獲光明。

這一長段波折的經過,幾乎是百年來台灣文化顛簸歷史的凝縮。在黃邦銓、林君昵為之創作的紀錄片「甘露水」中,已然藉著張家人的追憶、森純一小心翼翼的修復、未曾停止的敲擊聲響,以及時時浮現威權雕像的歷史影像,隱然揭示了〈甘露水〉在工廠一角木箱中沉睡五十年前後的始末。她曾被棄置在台中火車站熙來攘往的一角、曾站立在張家客廳的餐桌旁,也曾於戒嚴時期的誤解與錯待之下,在身上被潑灑至今仍難以抹去的汙痕。

「甘露水」記錄著張家人默默守護雕像的歲月,同時,也透過真人模特兒的演出,對應這座雕像所歷。觀者於焉更能輕易地從真人模特兒擺姿放鬆下來的伸展、肌膚的顫動,去理解身兼雕塑家身分的修復師森純一所說:「永恆不朽,實則是會隨著時間不斷地搖晃變動。」亦即,當代人並非要去塑造一種固著不變的歷史形象,而是要從模糊不清的無意識中甦醒過來,重新找回對於歷史不斷變動、「搖搖晃晃」的身體感覺——面對著歷史,做為歷史文本的「同時代人」,觀者也會感受到與歷史文本同等的疼痛、疲乏,乃至昂揚或者失落。 在此處,〈甘露水〉終於不再只是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而是能夠喚起肉身感覺的啟動點。與此同時,「光」也不僅是對於文化啟蒙的百年紀念,而能提醒觀者站在當下的時空,看見自重重黑暗遙遙傳來的稀薄微光,如何使當代成為了當代。

交響的脈搏

前輩畫家自畫像於展場一景(攝影:張國耀)

修復完成的〈甘露水〉,被放置在展場最明亮的中心,隨著日升日落為陽光所照拂,她曾經歷的漫長暗夜,則被放在地下一樓暗室的紀錄片。這樣的設計使得「光」的展覽結構更為清晰:做為展覽所提出最重要的歷史形象,〈甘露水〉環繞著日治時期的文藝創作,以及他們所經歷的時代,並且夾處於文學與攝影的豐饒脈動。

〈甘露水〉雕像面向數層環形展牆,依序陳列「生命的恆流」、「風景的創造」、「大眾與摩登」、「自覺的現代性」等展覽子題,透過作品、史料、影像,織造出1920年代前後整體的時代氛圍。

洪瑞麟,自畫像, 1933,油彩木板 ,32.5×24cm,呂雲麟紀念美術館藏

「生命的恆流」展示劉錦堂、 陳澄波、廖繼春、洪瑞麟、李梅樹等同時代藝術家的自畫像、 早年的文藝創作,以及年輕藝術家們在時代脈動中留下的歷史照片。經由藝術家們在年輕時代的摸索、嘗試乃至冒險,這部分展示出台灣美術亟欲掙脫表土的萌動。譬如陳植棋〈夫人像〉以狂放的筆觸、強烈的用色描繪身著傳統服飾的妻子,對應著他帶領罷課、引起「台北師範事件」而遭退學的紀錄,同時又與陳澄波速寫本上抄錄著「台灣議會設置運動請願歌」的字跡遙相對應。

陳植棋,真人廟,1930,油彩畫布,80×100cm,藝術家家屬藏

「風景的創造」裡則回到前輩畫家以「寫生」取代臨摹,以畫筆描繪本地風土的起點,經由陳植棋自台灣民眾黨舊址角度望去的〈真人廟〉、郭柏川筆下曾舉辦白話字研究會的〈臺南祀典武廟〉、陳澄波所繪匯聚傳統詩社與文協知識份子的〈琳琅山閣〉,勾描出文協時代遍布各處、逐漸興起的公共空間。

藍蔭鼎,夜晚的麵攤,1924,水彩紙本,68×101cm,私人藏
林之助〈取景〉於展場一景(攝影:施清元)

呼應著大正時期大眾文化的興起,新生的脈動當然不僅在知識份子的啟蒙工作,也存在於日常生活之中。在「大眾與摩登」 裡,可由藍蔭鼎〈夜晚的麵攤〉與〈南國之夜〉瞥見民間活動的一景,亦可在林之助〈取景〉、李梅樹〈紅衣〉看見女性受新時代潮流所影響的一隅。

在以上幾乎已是台灣研究常識、卻又散落著嶄新詮釋可能的展示之外,位在展場三樓的「自覺的現代性」,更直接地觸及了台灣美術史爭持已久的痛點。

展覽於此處明確地展示出台灣藝術家們對社會狀況的批判與自覺。除了眾所周知,在畫作裡描繪普羅階層生活的洪瑞麟、李石樵,更直指陳澄波〈我的家庭〉桌面上放著一本《普羅繪畫論》。

日治時期報刊《臺灣》、《臺灣民報》於展場一景(攝影:施清元)

由此對應一旁的展櫃中,由文協所發起,在彰化、新竹、台南等地擦起星火的文化劇、活動寫真(電影),及其與台灣新文學運動之間的遙相呼應,乃至於地下室 「影像的運動運動的影像」所展示,鄧南光等新興攝影家在 1930年代東京所見的種種勞動紀實影像,更可見到,在當時藝術家們觸及社會思潮本屬自然。 同時,他們在美術史論述之中屢被壓抑的批判性,或許未必僅是在1970至1990年代台灣研究熱 潮之下被塑造的尖銳主張或「抗爭意識」,而是自豐沃的環境中逐步生長,正待破土而出的啟蒙思維。

鄧南光 東京新興攝影作品─東京小劇場實況攝 影─觀眾席 1929–1935 藝術微噴 (圖版提供:夏門攝影企劃研究室)
蒲添生〈詩人/文豪魯迅〉於「光」展場一景(攝影:施清元)

這數面展牆所呈現的歷史片段,若有似無地觸碰到謝里法 在1970年代開始連載於《藝術家》雜誌的《日據時期臺灣美術運動史》所提出的大膽聲張——「這段為時五十年的美術史,必須視為是美術的社會運動史」。 從展覽中豐富多重的史料與線索 可見到,謝里法這段頗受爭議的斷語,乃至於所謂台灣藝術家與左翼思潮的距離、介入社會的程度,或許應暫時脫離所謂「抵抗/壓迫」、「政治/藝術」僵固的對立邏輯,再被審慎重估。

在時代的黑暗之前,洞見歷史的微光

當我們暫時遠離自戰後已然被種種論戰絞纏得無從梳理的叢結,重新回到眼前的歷史證物, 或許便可以明白,「台灣」未必總那麼令人痛不忍觸。

除了前述的紀錄片「甘露水」,黃邦銓與林君昵共同創作的裝置〈荊棘之道―暗房與詩 歌〉分置於展場兩處,即提供了一種當代藝術家的清新觀點。

黃邦銓、林君昵 荊棘之道 — 暗房與詩歌 2021 影像互動裝置(攝影:張國耀)

三樓以「詩歌」為主軸的裝 置,朗讀跨足各類型文化活動、 並曾因涉足左翼運動下獄的王白淵詩集《荊棘之道》為文本,地下一樓的「暗房」則由歷史影像出發,兩者經由互動裝置,嘗試讓觀者經由觸碰、聆聽與觀看, 重新思考,當前的自己可以與歷史建立起何種關係。

無論「詩歌」或者「暗房」, 都在互動裝置前設置了一面投影出的黑洞。由檔案與影像所構築的幽徑底端,透顯著晞微的光線,不禁使人重新想起前述阿岡本對於「同時代人」所提出的譬喻——他在這篇文章中同時提及,當我們身處黑暗或閉上雙眼,所經歷的黑暗並不只是光的缺席,而是視網膜神經細胞反應的結果—— 亦即,「同時代人」實則是主動去察覺未曾被發現過的黑暗,由此「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閱讀歷史,並且根據某種必要性來引證 它」。 在幽黑的隧道口啟動我們的知覺,乃至於整副身體,這可能即是當前,觀者、創作者與研究者們,在面對台灣歷史之時所擁有的絕佳位置。在這樣充分的意識之下,或許能嘗試成為同時代人,稍稍掙脫尼采口中殘酷的命運——「我們都被歷史的熱病消耗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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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demain

一名雜食者的習作。文章散見於《藝術家》、典藏「Artouch」、《幼獅文藝》、《聯合文學》、《歷史文物》、「放映週報」與各展覽專刊。 dieweltvongestern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