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許楚君‧圖版提供│多元成展(全文刊於《藝術收藏+設計》162期)
「當我年輕時,過去的缺席曾使我驚惶。」
─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後果自負》(At Your Own Risks)
亞歷西斯.洛西安(Alexis Lothian)在《老未來:推理小說與酷兒可能性》(Old Futures: Speculative Fiction and Queer Possibility)從19世紀以來的推理小說與電影,重新撿拾被異性戀主流敘事所遮蔽、遺忘的酷兒未來想像,這些樣貌各異的複數未來並不多麼前衛新穎,它們來自女性主義烏托邦(或反烏托邦)、非裔未來主義小說對於未來的遙想,蓋著一層乏人問津的灰塵。這些來自過往的「未來」被異性戀正典排除在外,無以繁衍便不被承認,卻在主流的單一敘事、傳宗接代的生殖神話之外容納無數無主孤魂,讓祂們在其中隱密頑抗。
從箱底翻出的老未來,珍貴之處在於它們遠離直線演進的想像,提示了複雜而多重的生態,告訴你:也有人這樣活著,又或者,有人以你未曾想過的面貌,秘密地活過。
以多元性別為關注核心「多元成展」從2014年起逐年舉辦,有別於以當代創作為主的過去幾年,此次於台南美術館舉辦的「不適者生存?」登堂入室,從國立台灣美術館、台南市立美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等公立美術館翻找出典藏作品,展示出已被經典化的作品如何隱伏著「不適」的線索。
面貌更為多元的當代藝術創作參雜其間,各式各樣對於身體、情感、慾望與認同的想像,在或許相對寬容的今天看似能從容舒展,甚至擁有更多空間以敢曝姿態正面展示自我,但種種個別的不適,或許還隱藏在普照的陽光、「多元」的大旗之下,和光同塵而隱蔽不見。鮮少被放在酷兒脈絡裡的老作品,映照著在性別議題上相對能扔出直球的當代創作,在美術館裡羅織出繁複星叢,以各自的掙扎抵抗著「適」與「不適」的偏見。比起倫敦泰特英國美術館2017年的「英國酷兒藝術」(Queer British Art)以酷兒之眼重訪藝術史,「不適者生存?」或許更具有擾動當下的意圖。
一部酷兒藝術小史
作為這檔展覽裡最大的驚喜,王怡然的〈皮托鞄〉明白展示出一種對藝術史「不對勁」的讀法。這件水墨無一不對應謝赫六法裡的準則,描繪的卻是一手叼菸、一手拿著陰莖造型圓筒包的男子。藝術家捨去策展團隊從美術館挑出的典藏作品,特意為展覽創作這件水墨新作,在技法上絕對地節制,卻在每一筆白描之中藏放對傳統的曲寫歪讀,並且藉著男子煙視媚行的形象挑戰六法的定義。此作在藝術史的軌道上平穩逆行,或可說是整檔展覽方法論的具現。
在各式平凡無奇的展出作品之中,也可看見策展者謬以千里(卻細膩萬分)的刻意歪讀。 席德進被紀大偉稱之為「最早的同性戀名人」,在致莊佳村的《書簡》裡坦露心事,卻未曾公開談論同志身份。他在各式以「酷兒」與「同志」為題的展覽裡被反覆提出,較之於過往以人物肖像呈現酷兒眼光,此處似與性別認同毫無關聯的〈中國節日〉與〈芒果樹下〉,卻展現出策展者過度詮釋的逾越大膽,以及展覽如何以非性別主題的作品,表現身負性少數身份者在其所處時代中的生存狀態。
策展者將蔡草如〈工地〉與林柏梁〈娼妓:不被承認的勞動〉對置,則是透過展陳編排改寫作品意義的巧妙設計。〈工地〉描繪的女性小工,與〈娼妓〉裡擔負污名的公娼,一明一暗呈現著女性的勞動處境。在異性戀婚姻中嫁雞隨雞的助手女工,與被社會賤斥的性工作者,同樣以不被承認的姿態勞動著,並且在難以被看見的縫隙之中以各自的方式存活。
展場裡另也以牆角狀如封鎖線的台灣酷兒事件年表,為作品鋪墊出性少數過往所身處的社會氛圍。然而不同於《同志文學史》藉同志寫台灣的宏旨,「不適者生存?」透過展示,卻譜寫出一部酷兒藝術小史。此史之「小」不只因為性別長久被定位為細瑣而無關宏旨的附錄,更在於展覽如何越過了藝術成規與審美,讀出隱伏在作品之中小而微的性別意味,並且透過種種貌不驚人的作品,展現性別如何形塑了人的生存之道。
騷、擾:不適者的逆寫
對應著前述帶有重探藝術史意味的作品,展覽中另有一群年輕藝術家敲擊著傳統,藉著他們所承擔習練的傳統呈現自身的當代經驗,以或者逾越犯禁、或者不合時宜的「騷」,對傳統,乃至於他們生存的當下做出干擾。
陳念瑩與黃向藝的繪畫挑動著書畫成規,以相對輕薄的形式描繪輕薄的題材,跨越了傳統的限制,反寫學院技法,足以使書畫傳統「坐立難安,舉足無措」。陳念瑩在框景裡透過毫無邏輯的拼合呈現都會中各種嗔癡慾念,與畫面字樣形成突兀的對照。黃向藝則以絹本描繪BL(Boy’s Love)裡的美男子,透過極度流暢的線條毫無遮掩地表現男男耽美文化裡的男性陰柔氣質。
來自太魯閣族銅門部落的東冬·侯溫,在〈來處歸地〉裡身著女裝,並且以歌謠、口簧琴,於南美館二館內外走完傳統儀式。藉著赤足行走在台南市區的身體經驗,與跨越二元性別的族服扮裝,〈來處歸地〉重新探問部落文化如何深受現代社會衝擊,作為性少數者,東冬·侯溫又如何在夾縫中安放自我。
許家禎在從藝術學院畢業之初,為了擁有一技之長學習挽面,〈我愛妳呀〉也呈現出這種柔韌的姿態。在公共場所裡,挽面的美容作用或許僅是藉口,更重要的是近身接觸中與對方綿密、細瑣而無關緊要的對話。在錄像裡,她拿著草莓練習挽面,一面以不流利的台語與挽面師進行破碎的對話。談話並非手段,而是目的,傳達了什麼內容從來不是重點,更重要的是與彼此相伴。藝術家勇敢迎向處處代溝、差異重重的關係,以逐漸消失在當代的挽面,提出一種共存的方法。
幾位藝術家逆寫傳統,卻又與之保持密切的關係。或許這種「騷擾」並非只為顛覆,而是試圖在單一的說法裡突圍,讓老與新都能溫柔共存,各自搖曳生姿。
This is not bothering(enough).
「不適者生存?」所做出最大程度的干擾或許就在把布拉瑞揚舞團與郭品君的卡拉OK搬進美術館。布拉瑞揚舞團〈#是否〉讓台東部落唱卡拉OK的日常,在舞者的裝扮與肢體展演中變成了載歌載舞的張揚剖白,郭品君則在誇張華麗的自我之島上高唱著單身之歌。
所有的荒腔走板、失敗破綻都表現著不能全然被藝術成規與機制收納的情感,它可能俗濫、自溺、頹靡且廢,卻也是不可否認的真實。這檔展覽讓這些溢出的情感在美術館裡大鳴大放,逼使所有館內的群眾都不得不聽見卡拉OK的聲響。讓人「不得不聽見」確實是有效且重要的策略:直到今天,即使是同志族群也為避免「影響同志形象」,不斷向內部自我審查、壓抑異端,「不適者生存?」擾民的高調姿態、倒退的懷舊手勢,在乾淨體面乖巧禮貌的政治正確之外,或許也會成為不失真摯的邀請。正因為它不真的太過進步,並且在干擾之中包藏著與非同溫層交陪的意願,才能留下餘地,讓未來與昨日共舞,進步與倒退同歌。